第59章 船上 (1)
庄园里的壮丁们,大多是退役的水军千户所军卒。
他们井然有序地忙碌着,铺设着充当滚轮的木柱,正将停泊在离庄园不远处的那艘船挪动过来。
然而,令人惊奇的是,这十几名军卒竟被怨魂附体了。
看着这般景象,有人咋舌不已。
“我活了这么久,还是头一次见识到这种事。”
他正是方士李文海。
原本他来到此处,是为了解救庄园主人宇仁炎。
然而,以他神日月技妙输中仅方妙级别的实力,根本无法制伏达到青灵级别的怨魂,反而屡屡吃亏,甚至落得身体被一怨魂夺去的境地。
而如今,那怨魂已从他体内离去,他也是通过破戒僧子金正才得知了至今为止所发生的一切。
“这结果着实令人苦涩啊。是啊。”
“啧啧。我哪儿会想到。这全都因果报应。”
说罢,破戒僧子金正仰头将葫芦里的酒一饮而尽。
起初,他只以为是那些怨魂在作祟。
然而,当他真正得知其中原委后,便再也无法袒护宇氏一家及其家眷了。
“唔……今日这酒,分外苦涩啊。”
“你不是总说酒甜吗,怎么如今却觉得苦了?”
“我说,文海啊。不,方士大人。你可知道我这破戒僧,最近有什么感悟?”
“有何感悟?”
“到头来,活在世上,根本就没有真正的对错可言。”
“对错啊……正是。此言甚是。世间万事,不都是如此吗?”
“在山中寺院时,我曾以为,唯有经文中所载方是真理,而世人皆在领悟真善美的途中。”
他当时确实是这样认为的。
然而,破戒后步入世俗的子金正,在见识和经历诸多后,才顿悟并非如此。
这世间,远比他想象的更为复杂,也充满了更多情感纠葛。
而今不也正是如此吗?
可怜的并非生者,而是死者,他们有着令人扼腕叹息的内幕。
“真善美算个屁!”
这世间,与汹涌的波涛并无二致。
所有人都被裹挟其中,任由波涛来回裹挟、冲刷。
[亲自去观察和体验这世间吧。只凭他人之言,或是阅读书册,那与蒙蔽双眼、堵塞双耳并无二致。]
‘空典大师,您的教诲是对的。’
再也无法称之为师的那位的话语,浮现在脑海。
子金正摇了摇头,又灌下一口酒,随即问道:
“你身体没事吧?”
“没事。不过话说回来,我真的伤得那么重吗?”
“…”
子金正直勾勾地盯着反问的方士李文海。
他的身体确实完好无损。
原本他的手肘骨突出,小腿骨甚至都折断了。
然而,那个如同面首般的家伙所附身的怨魂,在离开之前竟然将他的身体修复了,受创之处果然恢复如初。
‘这小子一定是知道这一点,才下了狠手。’
否则,既然口口声声说要搭救被附身之人,绝不可能下手如此之重。
总之,李文海没有受到伤害,他也不打算责怪。
李文海对着咂舌的子金正说道:
“但是,你没问题吗?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你不是说为了我,会答应那人任何请求吗?”
“不必费心。”
“怎能不费心?若是因为我,让你平白无故陷入困境…..”
“行了。就当是偿还旧恩吧。”
“你从我这儿受过什么恩惠?”
听到这话,子金正露出凶恶的表情,露出泛黄的牙齿,笑了笑。
“受恩甚多。那是当然。实在受恩太多了。”
子金正一直很感谢李文海。
若非他,如今自己只怕早已成了疯子。
他认为,这一切都只因李文海识得他这双受诅之眼,他才得以勉强像个人样。
“哎呀,这可真是让我难为情了。”
-啪嗒!
子金正拍了拍他的肩膀,说道:
“我就是这个意思。总之别担心。难道还怕我这个破戒僧管不住自己吗?”
“那是因为你总是如此不爱惜自己。”
“我都说了别担心了,你还这样。呵呵呵。总之,我得去那个面首般的家伙那里了结因果了。”
言罢,子金正双臂抱胸,径直走向立于山坡上的木景云。
他刚一走近,木景云就像是等候已久似的开口说道:
“您的朋友可好?”
“嗯。就像你说的,他完好无损。”
“他恢复可能耗费了一些元气,但想来无碍。那么,您可要了结约定的代价了?”
“当然。我当然会那样做。说出你想要的吧。”
确认了唯一视为挚友的方士李文海安然无恙,他便决定无条件地遵守先前的约定。
木景云转过头,说道。
“那么,就把《无上大能力》的口诀给我吧。”
“什么?”
他话音刚落,子金正的表情就僵住了。
他原本还在担心,不知对方会提出什么要求。
不料,竟从木景云口中说出《无上大能力》,而不是别的什么。
“你……”
“你不是说,只要不是要你的性命,什么都答应吗?”
“……”
木景云的话让子金正哑口无言。
他当然是那样说的。
可是,一个能施展出虚空摄物这等超绝顶手法,又身为内家高手的人,怎能料到他会提出武林中形同禁忌的要求呢?
他一脸困惑,良久才开口。
“……无上大能力是少林之物。”
“但你已经学会了。”
“我是破戒僧。你应该很清楚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吧?”
“是。所以我才要求你把无上大能力教给我。”
“哈啊……”
“你该不会食言吧?”
“不是食言。只是有些为难罢了。”
子金正叹了口气。
木景云歪了歪头,向他问道。
“有什么为难的?”
“有两件事为难。”
“两件事?”
“嗯。”
“那是什么?”
“第一,即便我是破戒僧,也曾是少林弟子,不能将少林的东西外传。就算不是少林,大多数门派也是如此。”
听他这么一说,木景云嗤地笑了。
接着问道。
“你这么一说,我倒有一件事想问。”
“何事?”
“所谓破戒僧,终究是被那门派逐出师门,为何武功却还能保留?”
“这……”
这其中有不能明说的隐情。
这也与他师父藏经阁主空典大师有关。
本来,正如木景云所言,少林武僧若破戒,也会废去筋脉或毁掉丹田。
然而,空典大师却并非在原定举行破戒仪式的那天,而是在五天前,偷偷将他送出了少林。
送他出去时,空典大师曾郑重叮嘱:
[若有人问起你所习得的运功法,便说是无上大能力。]
[是?这只是……]
[是。这只是你在达摩洞面壁修炼时,看到墙壁上的痕迹而悟出的机缘。然而,就说那是无上大能力。]
[为何?]
[唯有如此,方能保全你自身。]
‘!?’
[“连少林都尚未复原的无上大能力,如果德文,不,子金正你学会了,那么少林也轻易动不了你。不,贫僧会让他们动不了。”]
[“……师父。”]
子金正对武功并没有太大的留恋。
反正都已经被逐出师门了,失去它又能有什么改变呢?
然而面对师父这样的关怀,他除了感激别无他法。
[“你拥有那样的眼睛,不必为此过于痛苦。凡事皆有因果。所以,你痛苦几何,便要活得坚韧自由几何。”]
那是他与师父空典大师最后一次的对话。
那之后,子金正在武林中游历,每当有人质疑他的武功是无上大能力时,他既不否定,也不肯定。
因为他既要遵守师父的嘱托,又不想说出有损师门的谎言。
‘既然不必言明,那便足够了。’
没想到并非少林门人,一个毫无关联之人,竟会提出要求无上大能力。
事实上,又有谁敢奢望染指少林这般核心的武功呢?
这真是一个大胆的要求。
这时,木景云开口说道。
“看你没有回答,看来传闻是真的?”
“传闻?”
“是的。听说少林无法复原无上大能力,所以动不了你。”
“…”
面对此言,子金正一言不发。
这说法一半对一半错,但为了遵守与师父的约定,他也无法说出实情。
“你没有否认。那么,你说的第二个困难是什么?”
“那便是…”
“那是什么?”
“无上大能力,根本不存在什么口诀。”
“嗯?”
闻此言,木景云皱起了眉头。
修炼心法却不知其口诀,这合理吗?
然而,这却是事实。
‘我是在达摩洞面壁观的悬崖上,看到了那些痕迹才领悟的。然而,除了我之外,无人能看见那些痕迹。’
这真是奇特之事。
就连他的师父,藏经阁主空典大师也同样如此。
为了将这番领悟告诉空典大师,他曾让他看面壁观的悬崖,可他连那些痕迹也未能看见。
[“你当真能看到所谓的痕迹吗?”]
[“真的。”]
[“嚯……阿弥陀佛。这真是奇特之事啊。”]
因此,子金正明白了。
这些痕迹,唯有他一人能看见。
‘虽然不能揭示这不是无上大能力,但只要他知道没有口诀,就无法再提出这个要求了。’
就算不相信也无所谓。
因为他确实没有说谎。
果然,木景云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。
子金正没有躲避视线。
凝视良久,木景云终于开口。
“没有口诀,是怎么练成的?”
“……不知道。我也只是看到墙上留下的痕迹,突然就领悟了。”
“突然领悟的?”
“是的。”
“嗯。”
“就算不相信也无可奈何。我向上天发誓,这是事实。”
听到他这番誓言,木景云轻轻地啧了一声。
事实上,木景云并不相信这种指天发誓的话。
然而,看到子金正丝毫没有躲避他视线的堂堂正正的态度,似乎又不像是在说谎。
“没看口诀却领悟了心法……”
“除了第一个困难之处,更因为第二个原因,我无法传授给你。这一点请你谅解。”
“谅解啊……”
“是的。”
“如果无法谅解呢?”
“什么?”
“我可是非常想向你学习那个呢。”
“……连口诀都不知道,如何能教?而且我分明说过不能把少林的东西给你。”
“就算杀了那位名叫方士李文海,也一样吗?”
‘这家伙!’
话音刚落,子金正的表情猛地扭曲起来。
旁人尚且不论,唯独师父空典大师和唯一的挚友方士李文海,是绝不能被触碰的逆鳞。
“那么今天,我们两人中,必有一死。”
听到这话,木景云嗤笑一声,说道。
“那会是我吗?”
与笑容相反,眼中透出浓郁的杀气。
感觉到这股杀气,子金正的手脚隐隐颤抖起来。
一个连弱冠之年都不到的小子,怎么会有如此强大的压迫感?
“……就算我这光头死了,你若敢动李文海,我绝不饶恕!”
他早已做好了觉悟。
若是惜命,他早就和盘托出了。
木景云一直留意着子金正的反应,随即耸了耸肩,说道。
“看来是真的了。”
‘嗯?’
双拳凝聚内力,本打算立即拼死一战的子金正,不由得露出了疑惑之色。
木景云对他说道。
“您这样视那位方士性命如珍宝的人,却偏偏只将拼死搏斗视为唯一的解决之道,看来并非是要蒙骗我啊。”
“哈!你这小子,竟然在试探我这个秃驴?”
“要说是试探,那便是试探吧。我可不信那种口头承诺,什么指天发誓的。”
“…………”
原来如此,他是在试探自己吗?
子金正咋舌不已。
但即便如此,只要能让他放弃对无上大能力的要求,那就无所谓了。
“被你试探虽然令人不快,但究其原因是我无法答应你的要求,所以我不怪你。说吧,换个要求。”
“若是您再三推诿,那我再提出要求似乎也毫无意义了。”
“该死!我并非有意拒绝,而是真的无可奈何。”
“是是,您说的对。所以,如果这次您再拒绝我的要求,我可就只好把怨魂重新放回他体内了。”
“什么?”
“难道这不是我们彼此间的条件吗?若是无法答应,那便恢复原状罢了。”
-咯吱!
木景云的这番话,让子金正咬牙切齿。
话虽没错,但被他这样威胁,怎能不怒?
子金正随即用拳头捶打着自己厚实的胸膛,说道。
-咚咚!
“好。那我就明确地立誓!”
“立誓?”
“没错。除了要我性命、对无上大能力的要求,以及对少林和李文海造成伤害之外,其余的我都答应你。若是食言,我便在此地自绝性命。”
“哦?真的吗?”
“大丈夫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。”
面对他这番坚定的誓言,木景云却毫不在意地说道。
“那真是再好不过了。既然如此,就在此地跪下,向我宣誓效忠吧。”
‘!?’
又一次出乎意料的要求,让子金正瞬间哑口无言。
看着他的反应,木景云的嘴角浮起一丝诡谲的笑意。
如果无法得到口诀,那放在身边慢慢研究便是了。
顺带还能得到一个可用的奴仆,何乐而不为呢?